一個藝術人的雄中情

文/藝術家 蘇志徹
2024.01.23

長久以來,「雄中」二字無論在道德、智慧、能力、影響力等方面,對南部地區民眾而言,皆具有「指標」的作用。很不幸的,正因為集期待、寵愛於一身,雄中人注定得負擔來自各方,甚至本身的壓力,尤其面臨聯考這類事關前途的抉擇時,個人興趣經常不敵社會價值,在父母師長關愛的眼神下,總會選擇對「國家社會」最有貢獻的科系,至於人文方面在雄中的傳統,向來是冷門的,其中藝術類更是等而下之。

 

  想到自己身為數萬名雄中人之一,卻是藝術界的稀有「品種」,不免百感交集。當今台灣無論政治、經濟、教育、農業、醫學、資訊各層面,較之先進國家可說毫不遜色,但類似「暴發戶」的難堪形象卻始終揮之不去,主要原因即在於缺少見多識廣,足以帶動風氣的優秀藝文工作者。如果從文化藝術在在一個文明社會裏扮演的角色來看,顯然台灣人投入的比例真是少得可憐;過於「現實」的考量阻斷了優秀人才的培育管道,並且扭曲現代社會該有的合理架構,終究導致今天令人憂心的種種亂象。

 

  其實個人在學生時代,對於藝術並沒有特別的抱負或期待,只覺得能夠陶醉在創作完成當下的那份滿足感裏,真是無上幸福的事。在那沒有電玩、不懂飆車的年代,最讓人盼望的就是,和三兩藝術同好利用假日背著畫袋,跨上單車,在炎陽下畫遍南台灣的主要景點,並偷偷地享受在路人讚賞的眼神下盡情揮毫的那份虛榮,而對藝術的炙熱情懷則透過晒得紅腫的皮膚、酸痛的筋骨以及衣褲上風乾的結晶鹽表露無遺。

 

  藝術方面的才能,在雄中並沒有多少發揮的空間,偶爾佈置教室,畫節慶壁報,頂多加入「雄中青年」的編輯群畫畫插圖。還記得高一時,在自行報名參加的校外美術比賽獲獎後,校方利用升旗儀式順便「表揚」一番,至今印象猶新的是,當時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數千雙帶著「疑惑」、「驚訝」和一絲絲「羨慕」的眼神。

 

  儘管熱衷於繪畫,但奇怪的是,我並不特別喜歡上雄中的美術課,說明白些,當時上課喜歡講笑話,卻落得除了自己忍俊不止之外,沒有一個學生捧場的羅清雲老師,他大量精彩的水彩作品以及憨厚的個性都讓我心儀,唯獨為雄中學生量身訂做的教學方式,委實無法令當時年少氣盛的我認同。記得高一時,羅老師計劃將美術教室後面的大牆壁裝飾成「海底世界」,於是對學生宣佈:徵求熱帶魚作品,每錄用一件就加十分。不久之後,果然出現一幅繽紛亮麗的壁畫;不過我竟發現有些從來不畫畫的同學,「設法」帶來好幾條美妙絕倫的熱帶魚,當然也讓他們的美術成績登上九十大關。這局面使我深感「不爽」,於是以「拒交」表達內心的不滿……。上述的「杯葛」心態,使我錯過了接受羅老師傳授美術系應考要領的機會,如今回想起來仍有些許遺憾。

 

  其實,就算對藝術沒有什麼興趣,大部分雄中人都承認,凡是在雄中任教的美術老師都擁有一種特質,就是教學十分認真,對藝術異常熱情、執著。任何學生一旦決定走藝術這條路,老師們的「精神」立刻成為其參考、學習的典範。有趣的是,身材清瞿彷彿也成為他們的共同特色。在所謂的「和尚學校」裏,具有強烈個人特質的美術老師如同「長老」一般,給人脫俗、清高的感覺;特別是當他們騎著彩繪機車或駕駛自己精心裝飾的吉普車橫越校園時,學生們幾乎都可以感受到,平凡單調的校園裏瞬間充滿了活力;對雄中學生而言,藝術的確是生活的一部分。

 

  正因為選擇藝術這條路充了對體制、社會價值的挑戰,以及「親友的期待」之壓力,雄中人的企圖心相對顯得特別旺盛;教職充其量只是糊口工具或跳板,在藝壇佔據一席之地,才是最終的目標。個人創作生涯的心路歷程,隨著年齡、經驗做過若干調整,自立畫室授徒有機會讓觀念和技巧沈澱,卻無法滿足內心對創作的高度慾求,最後選擇離開台灣,希望透過全新的生活體驗,找到可供終生挖掘的創作泉源。

 

  除了執著與自負,在雄中藝術家們的身上幾乎找不到任何共同點,從他們的留學地點分散世界各地即可窺知一二;留學僅被視為「舖路」的工作,重點則是:為藝術創作提昇必要的視野和胸襟。個人之所以選擇前往當時被公認保守而嚴謹的英國,主要基於對歐洲歷史文化的好奇和憧憬,至於不按牌理出牌的「偏執」心態,或許是另一項重要因素吧!

 

  學成返國的日子是忙碌而充實的,一則深感去國數載,對家人的付出理當加以彌補;二則自認能力所及,有義務為提昇國內的藝文水準盡一分心力。日子就在不斷地個展、聯展、教學、演講中飛逝,其中值得安慰的是,對藝術的熱忱,就像對台灣這塊土地的愛,始終不曾消褪,而回饋社會的理想,也在維護生態環境、普及欣賞教育、改善公共藝術的努力中逐漸實現。

 

  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完全承襲了前輩畫家的印象派技巧和學院美術的信念,直到旅英三年才重新全面思考藝術的一切;雖然本質上對藝術的堅持並沒有太大的改變,但是看在旁觀者的眼中,創作風格已經從「傳統」走向「前衛」,換言之,這意味著作品的市場價值將被學術價值取代。最重要的是,從「交錯的空間」到「出入之間」系列,我的創作都能保有一份自在;形式上從平面、立體到裝置交互呈現,而媒材的運用更是一反過去的執著,遵循當代「為了完成作品而不擇手段」的創作原則,將理念透過各種媒材盡情渲洩。有趣的是,由於許多雄中出身的藝術工作者都有類似的經驗,在創作上保持隨緣的心態,以致經常成為藝術市場的「邊緣人」;也因為對藝評家、收藏家沒有任何虧欠或要求,他們在競爭激烈的藝壇總能夠理直氣壯、勇往直前。

 

  基於長期在「環境與藝術」的議題上思考,同時為公共藝術的設置擔任諮詢、評審工作,才逐漸發覺讓藝術走到戶外,是非常值得當代藝術工作者嚐試的做法,除了可以拓展視野和胸襟,更可以提供觀眾與作品直接對話;因為沒有畫廊的燈光和框飾的限制,欣賞藝術品將更輕鬆愉快。不久之前親自參與公共藝術的製做,即發現當觀眾「接觸」藝術品時,寫在他們臉上的滿足表情,足以讓創作者感受到空前的喜悅和驕傲。「後現代思潮」曾經在二十世紀的八0年代,讓藝術家主動放下身段,對整個藝術生態做檢視以及全面反省,希望能夠找回長期流失的觀眾,但事實上,藝術至今依舊無法從金字塔的頂端往下移,因為觀眾們還是深深相信,擺設在畫廊、美術館裏面的藝術品是身價不凡、遙不可及的。

 

  持續的觀察和思考使我經常自問:「藝術創作的目的何在?」藝術若永遠只能讓少數人擁有、讓特定族群欣賞,那麼藝術工作勢必成為對人類最沒有貢獻的行業。說來相當耐人尋味,幾乎沒有任何一種工作能像藝術創作一樣,允許個人的觀點、個性、喜好完全釋放;也沒有任何人能像藝術家一般,孤芳自賞、不善交際,卻能夠得到許多人的尊敬;更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人在深感困惑、懊惱、嫌惡之際,尚願意付出可觀的代價去擁有。這些屬於藝術得天獨厚的特質,多少歲月下來,居然沒有遭遇多少質疑或責難,即使在生存環境極度艱困的年代,藝術都可輕易保有它超然的地位。

 

  身為藝術工作者,能夠一輩子投入自己最喜愛的事,即使未必名利雙收,都應該深自慶幸、懂得惜福。每一位選擇了藝術之路的雄中人,幾乎都擁有可觀的成就,但是陶醉於掌聲的同時,是否也需要適時地回想;享受了社會給予的尊榮之後,如何具體回饋那無數對藝術死忠的仰慕者或支持者;或許雄中人的智慧,可能替這個難解的課題找到最圓滿的答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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