拄天.拄地.顧台灣 ──「拄天拄地」鄭建昌創作展 ■ 蕭瓊瑞

文/藝術家
2019.10.13

2015年,鄭建昌才在嘉義市立文化中心舉辦大型回顧展,展現他自1980年代回歸故鄉以來30餘年的創作歷程與成果,讓人們較清楚地認識這位出生古諸羅的藝術家,是如何從當時正在興起的台北前衛藝術風潮中毅然隱退,回到自幼成長的土地,從自我的歷史、文化中,尋找生命的價值與存在的意義。

早期的鄭建昌,創作的題材,主要放在都會風景的呈現;當大部份的鄉土運動者,都將注意力集中在破敗農村的描繪時,鄭建昌則藉由一種帶著機械幾何趣味的硬邊手法,表達了都會文明壓迫下,人的渺小、茫然與無奈。出生南台灣嘉義的鄭建昌,初至台北求學,都會文明猶如一隻巨型的怪獸,給予這位曾在幼年時期遭受政治氛圍恐怖陰影籠罩,且在舊式家庭強調謙抑教養的基督徒,巨大的衝擊。高樓、陸橋、鷹架、鋼骨……,充塞著整個畫面,人就那麼細小、卑微的活動其間;剪影式的人物,使人空有形體而失去了內容,沒有感情、沒有交集,異化的生命,茫惑的心境,使畫家深入思索人生的本質與意義。

步出校園,他和幾位畫友組成「台北新藝術聯盟」,也在台北美國文化中心等地舉行數次聯展,獲得相當的囑目。不過,這批以台北都會風景為題材、以人的疏離、冷漠為主題的硬邊系列創作,隨著鄭建昌1983年的回到故鄉,而終告一段落。

嘉義古稱「諸羅」,日治以來出現許多重要的藝術家,如:陳澄波、林玉山、蒲添生……等人,而有「美都」之稱。不過,由於228事件陳澄波的遇難,嘉義這個在日治時期曾以阿里山林木開發而興盛的城市,戰後,開始了她對中央政權保持疏離、冷漠的態度,進而形成台灣民主道路上極為殊異的城市文化。

這樣的城市氛圍,對敏感的現代藝術家如鄭建昌者,是有著深刻的意義。經歷台北都會文明的洗禮,鄭建昌在自己的故鄉,才真正發現土地的存在、歷史的定義,以及人的價值,也因此展開他和土地對話的系列創作。

從1984年到1986年的兩三年間,鄭建昌放棄那些看來已經成熟的都會文明系列,重新從水彩、素描出發,尋找周邊的風景、人物的造型特色,時而採表現主義的率性手法,時而嘗試寫實的細膩刻劃,時而也以紙漿複合媒材的低限抽象作品參與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現代繪畫新展望展」。

這個重新出發的創作探討,是極需決心、也深具意義的。1987年的一件〈大地之母〉,就是在這個痛苦探索的歷程中,浮出畫面。一個壯碩、男頭女身的人物,以一種簡化後如雕塑般明暗分明的造型,站立在一個猶如血管交織的網狀結構之前,身體的後方,又出現一類似佛像手印的雙手。這件極具象徵意味的作品,取名〈大地之母〉,顯然預示了鄭建昌此後二、三十年創作的主軸,也宣告日後台灣美術史上所認識的「鄭建昌式」的創作風格的正式展開。

1987年〈大地之母〉的初現,到鄭建昌正式個展的推出,仍需等待將近七年的經營。1994年的個展,以「史詩吟唱者」為題,巡迴台北、台中、高雄等地的帝門藝術中心,首次吸引了台灣藝壇的注目與肯定。之後,「生命的原鄉」(1996)、「島嶼印記」(1998)、「台灣山海經」(1999)、「台灣游蜉」(2004)、「台灣山海經──土地、海洋,與心靈之觀照」(2005)、「山海經行旅」(2007)、「流水蕩蕩」(2009)、「土地在說話」(2010)、「土地.圓神」(2011),乃至2019年的新作「拄天.拄地」,在在緊密而紮實地建構了鄭建昌形式獨特、主題集中,而又內涵深刻、手法內斂的創作構成。

「土地」是鄭建昌創作的主軸,「土地」不只是生命寄居的「鄉土」,「土地」也是河洛話中代表守護之神的「土地公、土地婆」。鄭建昌對土地的關懷,既有生態環保的用心,也有歷史人文的反省,又具社會、政治的批判,但總是出自一種簡明、溫和、內斂的手法,其畫如人,意志堅決、長期堅持,但絕不誇大言行、聲嘶力竭。

在鄭建昌的作品中,「人」和「土地」和「神明」乃至「歷史」,都是一體的,那是一種生息與共、循環不已的宇宙倫常。因此,有時人的臉就印記在島嶼的土地之上,有時神明就蹲坐如一座大山;生民遷徙、耕耘在大塊之間,固然時而如游蜉,朝生暮死而令人生憐,但生命猶如不死的生命樹,老幹枯萎、新枝再生,死而化作春泥,生而萌放如花,生死之間,循環輪轉,歷史巨輪因而不斷前行。在鄭建昌的創作中,我們得見一個對土地有情、對生民有愛、對歷史有諒、對未來有望的美麗新世界。

鄭建昌的土地,有其元神,元神護土佑民,萬事得以圓滿通神。鄭建昌對鄉土的關懷、對生命的思索,從早期置身都會而反思文明,終至回歸土地、通達歷史。他遍讀台灣先民開發的史書、小說,瞭解先民披荊斬棘、以啟山林的辛勞,也知強權壓境、生民塗炭的苦楚,進而生發諒解、疼惜的心境,化作溫馨、幽默、哀而不怨、抗而不爭、嘲而不譏的獨特風格,給人一種溫暖、深思、靜謐、致遠的心靈澄境。

鄭建昌的作品融入民間諸多傳說、隱喻,也富萬物有靈、生死輪迴的神秘傾向;但骨子裡,鄭建昌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基督的信仰,高舉土地的公義、強調住民的自決,往往讓人誤為政治上的偏執。事實上是一種生命「信、望、愛」的高度表現,在相當的意義上,鄭建昌的創作正是這種關懷本質最具體的展現。

2015年的回顧展中,鄭建昌曾經推出一件將近750號的巨幅創作〈紫日東升〉,在一片?延的青色山脈中,並列一個酷似石像的巨大頭顱,人和山脈渾然一體;而前方則以留白的手法,畫出了高矮不一的幾張椅子。仔細凝視,才發現椅子上、山脈間,都有一些小小的人影;那是代表卑微的人們站在高聳的位置上,「謙卑地,用最真摯的眼眸」(藝術家語)閱讀這個生機勃勃的土地與家園。

而此次「拄天拄地」展覽中年代最早的一件作品:2016年的〈道〉,仍是三張150號畫布的拼合(227x546cm),畫面中的人體,彎下了身軀,人物的長髮及粉紅色的背景,讓人聯想起台灣首任女性總統的出現;而右側墨綠色的背景,有勞動、遷徙的人群及香蕉樹,則是過往經常出現在藝術家作品中的台灣歷史影像。

接著2018年的〈一把鑰匙〉,巨大的三體合一的人體,拿著一把小小的鑰匙,似乎還在為一個難解的困境,尋找解套的方法。顯然,長期關懷台灣歷史與文化的鄭建昌,對台灣當前的時局,也是抱持高度的關懷與期待。

2019年的新作,從〈拄天拄地〉、〈大塊噎氣〉、〈白色生命樹〉、〈青天生命樹〉、〈風神〉、〈神仙島〉、〈逍遙石〉、〈頂天立地〉、〈懷土〉、〈矗天〉等,鄭建昌延續了他長期以來,以土地和歷史為關懷主軸的創作思維,為當下現實與未來的榮景,提出預言式的警世圖像;也為當代觀眾拋出一則則待解的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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