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的激進：莊連東的彩墨藝術世界

文/策展人 莊坤良

I. 第三空間

　　莊連東是一位百變的彩墨藝術家，他的創作不拘泥於一格，吸納各家之長，融合古今特色，創意無限，大開大闔，嚴然是大家。藝術貴在創新，但創新並不是盲目推翻傳統，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擁抱當代。傳統與當代、永恆與變遷、延續與創新的衝突或共生，是所有嚴肅的藝術家所面臨的共同挑戰。堪稱國內彩墨藝術界發言人的莊連東，長年對此議題進行嚴肅思考，並在創作中力行實踐信念。此次展題「傳統與當代的辯證----2023 莊連東彩墨創作面向展」，正是他多年藝術創作的回顧與前瞻所提出的一個階段性的成果。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傳統與當代兩種力量的交互作用之間。傳統連結我們從何處來的過去，當代則預告我們要往何處去的未來。但傳統與當代的關係並非截然二分，反而是以一種互相建構的辦證關係存在。因為我們都處在一個「歷時性」與「共時性」的交會點。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 1857 － 1913），在他的名著《普通語言學教程》（Course in General Linguistics） 裡指出，語言作為一種符號，它一方面建立系統規範來促進溝通，一方面也會隨著歷史的演進而不斷增補修正，這兩個面向的交互作用，造就語言的變動不居現象。他以「歷時性」（diachronic） 與「共時性」（synchronic）兩個面向來討論語言的發展，前者從時間縱軸的角度來觀察，語言如何在代代相傳的時間積累過程中形成語法、語意、語用的體系與傳統，它強調語言的本質（being）及其使用的延續性與穩定性，以確保溝通能夠順利進行。後者從橫軸的角度來觀察，語言在日常使用中不斷生成（becoming）的過程，它凸顯了語言的時代性與動態變遷。語言就在延續與變遷中，不斷創新，往前推進。簡言之，「歷時性」紀錄語言系統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歷史性延續，而「共時性」揭示在某一特定時空裡，語言系統內各個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關係。

　　這個語言研究的邏輯，對藝術的發展也別具啟發意義。一位藝術家必然處在一個「歷時性」與「共時性」的交會點上，他肩負歷史的傳承，也同時參與時代的變遷，他必然要面對這兩種力量的衝突。以一位水墨藝術家而言，他身上自動背負著千年的水墨傳統，但他生活的當下卻早已遠離了那個孕育傳統的時空背景。他陷在一個來自傳統又囿於傳統的困局，一個立足於傳統與典範的穩定系統，但同時也在時代的呼喚裡，掙扎著要如何以「否定作為協商的手段」（negation as negotiation）來追求創意創新，以建立新的認同與傳承。代表傳承與變遷的這兩種力量，互相拉扯，凸顯了一連串重要的思考點：何謂傳統？ 何謂當代？ 這兩者的矛盾互斥是否不相容？ 或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辯證關係，我們是否能夠在延續中接納變遷，也在變遷中回歸傳統？ 換言之，我們是否可以創造一個模糊的「第三空間」，於其中催生創新的必要性與必然性。莊連東的創作隱約正走向這個充滿變數、模擬兩可的游移空間。這個神祕的空間，啟動畫家的解放精神，引導他對未知疆域的探索。帶著幾分冒險的拓荒精神，他勇往直前。因其結果不可預測，所以也帶來焦慮。但也因為一切尚未成形，反而充滿動能與想像，引導他去探索彩墨的未來發展。

　　第三空間的生產來自鬆動傳統與當代兩端，去開創一個介於兩者之間的新空間，於此「中介空間」（in-between space），傳統與當代展開藝術性融合的過程。藝術家不止顛覆傳統，反對忠實的再現，也解構文化的正統性（authenticity）與同質性（homogeneity），但也迎納當代的生活思潮與多元文藝發展，來進行文化創新。莊連東的創作理念貼近這個第三空間的思維，他是一位溫柔的叛逆者，既不激進全盤否定傳統，也不全然擁抱當代。他理性接納傳統，卻又感性改造傳統。他以否定為「手段」，但又把傳統巧妙融入他富有當代精神的創作「目的」之中。他不保守不前衛的「中庸」路線，反而走出一條長久健康的創作之道。

他的創作可以從三個角度來觀察：

1. 維持差異（difference）：

索緒爾主張一個語言符號的意義，來自與其他符號的差異，意即紅燈的意義在於它不是綠燈，而不是紅燈本身具有先天的意義。同理，對一位藝術家而言，差異才是意義與認同的來源。藝術家的精神貴在求「異」，不在求「同」，而風格的建立也不在如何貼近傳統，更在如何彰顯個人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莊連東經過養成階段之後，便有意識、有系統地探索差異，不論是技法創新、主題的選擇或媒材的應用，我們總可以看見他與傳統畫家和當代畫家之間的「不同」。

2. 挪用傳統 （appropriation）：

傳統活在我們對它的「再詮釋」和「再利用」之中。傳統的「來世」（afterlife） 依附在當代的「今生」。失去當代對它的再現，傳統將失去存在的價值。換言之，只有不斷顛覆或翻轉傳統，傳統才能在當代裡生根，創造新的意義。所有的傳統文化都曾經是最流行的文化，因其具有當時代的象徵意義才能進入傳統成為文化精華，所以最傳統的也最當代。這個傳統與當代的辯證關係，賦予挪用傳統必要的理論基礎。挪用具有雙重性，它的運作通常是模擬與更新並存。它一面「翻譯」（translate）傳統，一面將其轉化（transform）運用在新的情境脈絡裡，賦予相似但不相同的再生面貌。莊連東的創作源自傳統而不滿於傳統，反而能挪用傳統來創造水墨的現代性表現。他以當代的感知來活化傳統，反而能夠弔詭地延續水墨傳統，所以他的畫作，既傳統又當代。

3. 創造新意（newness）：

後殖民理論家巴霸（Homi Bhabha, 1949-）說第三空間的運作是以「雜化」（hybridization）為手段來進行。所謂雜化是指在延續與變遷的交互作用之下，傳統與當代互相潛越，打破二元對立的僵局，透過不同元素之間的越界而融合產生新意。新意正是推動藝術發展的原動力。我們創作時會面臨「同化」與「異化」的抉擇。求同，可以在傳統典範裡得到既有的認同，或持異，不斷引進異質元素，則有可能在新舊交疊的臨界空間，看見新意的「冒現」（emergence）。莊連東對中國千年水墨傳統進行深度思考，探究其深層結構，取其精華，融入他對當代多元文化、藝術發展與思想的反思，創作出個人獨特的風格。他的創作來回折衝在傳統與當代之間，經過多年的實驗與深耕，他把水墨被壓抑的潛能釋放出來，開創了一片新天地。他的目的不在打破舊傳統，更在開創新傳統。莊連東的第三空間思維，對傳統與現代進行藝術性的融合，他扮演一個承先啟後的角色，也創造自己在水墨藝術世界裡一個連結傳統與當代的關鍵性價值。

II. 美學再現

創作涉及形式與內容兩個面向，而這兩個面向也經常互相影響，互相激發出新的技法和想法。莊連東在這兩造上下過苦功，技法與想法互相映襯，常有逸出常軌的神妙之作。他的創作兼具理性與感性，善於融合想像與真實。他以高度的人文情懷、創新的精神和對水墨發展的使命感，把創作當作一生的志業，尋找自己在水墨藝術流變中的歷史地位。

此次展出的內容，涵蓋多元題材與各種技法實驗，從平面到立體裝置，展現一個成熟藝術家寬廣的視野與旺盛的企圖心。他以十六個子題來涵蓋展出內容： 筆墨、色彩、演繹、圖像、轉化、組構、人文、關懷、入世、媒材、空間、跨域。在此一系列的創作裡，莊連東的水墨美學，呈現了下列幾個特色：

1. 說與秀

　　寫作有兩個基本技巧，一是「述說」（tell），一是「彰顯」（show）。前著重「說」，後者偏「秀」。“Tell” 忠實再現對象物的整體意象，屬靜態表述；“Show” 則以細節呈現事物特殊的面貌，偏向動態的表現。前者仰賴感官視覺對事實的描述或解釋，以協助讀者理解故事大要；後者以動作、對話或內心獨白，誘發讀者的感情回應，邀請讀者進入故事之中，與作者一起創作故事。這個「秀」出故事的過程，需要較高的創意思維。這個寫作的說與秀，也可以挪用到繪畫。這兩種技巧分別代表「描述畫面」和「創造畫面」。莊連東的創作也有這樣的脈絡可尋，他善於創造畫面。他的畫作不在描述，更在彰顯，作品具有強烈的畫面感與個人風格。

　　莊連東對美的感受性，非常強烈。他在畫面上的美學經營，常帶給觀者愉悅的感受。阿奎納（St. ThomasAquinas, 1225-1274） 的美學主張說，美是使人愉快的東西。通過感官接受，我們可以立即從畫面的形式表現，體驗到美及它帶來的愉悅感。阿奎納的美學三元素是整體性（Integritas）、和諧性（Consonantia）、鮮明性（Claritas）。簡言之，一件畫作首先給人一種完整自足的感覺，但細看之下，構成這個完整畫作內在的個別元素之間，都能互相搭配達到和諧的狀態。最後，當整體與部分交融並產出一種有機的相互關係後，這畫作的主題便能鮮明呈現，並散發出一種令人愉悅的光芒。這種部分與整體之間的統合，可以用「一件作品」這個詞來拆解。賞畫時，我們首先看到「一」，也就是一件作品的整體印象。然後看到這「件」畫作的構成元素如何互相唱和，最後我們才看到一幅內容與形式合而為一的藝術「作品」。欣賞莊連東的作品，觀者也可以循這個「一、件、作品」的順序，進入他的創作世界，體會畫家的用心，品味其畫作所引發的美感體驗。

　　莊連東的畫作，如阿奎納的美學主張，給人愉悅。從主題的挑選，到畫面的經營，到色彩的渲染，充滿濃烈的唯美主義風格。他在「溪畔。意境。鄉土情」的系列，以紮實的寫實功夫為本，彩繪台灣鄉土，特別是他長年寫生的大漢溪畔。但他不是依照眼睛所見的事實去描繪畫面，而是以動態寫意的風格，創意組構畫面，投射個人感情，彰顯對象物的風情，去營造一個美學的畫面。例如，他描寫水岸煙嵐的作品〈早秋〉，我們首先看到綿延的蘆葦迎風起舞的「印象」。然後細觀之，見他以細膩的筆觸表現每一根葦草的舞動，所有的線條如阿奎納美學，在部分與部分之間，都能協調運作而表現出一種和諧的韻律之美，於是一件藝術「作品」，於焉成形。從「印象」到「作品」，莊連東巧妙呈現他的美學主張。他的畫作，充滿視覺的誘惑，吸引觀者目光。不論是〈金秋〉裡的浪漫鵝黃，〈幽林藏詩〉裡的夢幻翠綠，或〈桃源夢迴〉裡的粉紅誘惑，他都極盡彩墨的能事。他的創作，更是一場「秀」。例如，〈舞浪〉裡的水面風情，充滿動感，莊連東不只描寫水流的表象，將水流的勢頭與船舶的蓄勢待發，對比並置。這種「造勢」活動，配合水草與船舶的擺盪，「秀」出水岸風情的力與美。另在「臺灣。風情。行腳集」系列裡，也有許多藍色和紫色的聯想。還有「雅趣。詩境。吟遊風」系列中的〈紅牆外春意〉 和「荷韻。擬像。出塵俗」系列中的百變荷花圖，都展現出他精妙的美學意識。

　　這一系列的唯美之作，浪漫夢幻，美得溫柔，也流露無限的魅/ 媚力。美與媚，一線之隔。莊連東不只捕捉美感，更在傳達一種神祕的魅力，諸多畫面有一股勾魂攝魄的媚力，一種令人無法擋的魅力。美與媚，莊連東的畫作表現他對美學的執著與追求。莊連東具有詩人的氣質，他能以「詩意的姿態」（Poetic stance）進行創作。詩意具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祕性，它探索幽微的生命情境，開拓生命未被耕耘的疆域。詩人，如英國浪漫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 1792-1822）所說，是「世界上未獲承認的立法者」 （Poets are the unacknowledged legislators of the world’）。他可以自訂規矩，隨意而為。他也是先知，能夠洞燭先機，預知未來。他也可以不按牌理出牌，隨心創作出從未存在的詩行佳作。

　　莊連東不拘膩於前人的規矩，反能如詩人般打破成規，大筆揮灑，開創彩墨新局。他的布局常採大景與細節的搭配，虛實並存。色塊與線條的張力，也傳達著一股獨特的美學韻味，特別吸引人。他對景物的描寫，不盡然冷靜客觀，反而帶著強烈的感情，以部分強化取代全面忠實描寫。許多關鍵節點，畫龍點睛，欲言又止，間接委婉，反而傳達更多的訊息。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詞之妙莫妙於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於淺，寄厚於輕，寄勁於婉，寄直于曲，寄實於虛，寄正于餘，皆是。」「不言言之」是一種境界，莊連東的畫作，虛實兼備，輕重並行，有時欲言又止，有時隱喻偷渡。他「說」的少，「秀」得多，反而傳達更多的美學意識。

2. 構成的真與美

　　除了筆墨與色彩的經營外，莊連東也關注畫作的表現形式。他雖具有良好的寫實功力，但也能跳脫傳統框架，靈活運用點線面的繪畫基本元素，依照自己的認知與感性來重新組構畫面。美是一種唯心、主觀的感受，其表現不受客體形式的限制。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5）的美學觀指出，審美感受毋需考量其實用性或功利性，美就在畫作本身的形式，但因其不帶目的性，反而更合乎目的。他這種「無目的」（disinterested）美學，解放了畫家的想像與創作的自由。藝術的目的不在模擬物相，而在彰顯其內在本質的真實 （truth）。康德的美學觀啟發了莊連東對形式美的一連串實驗。他擺脫具體寫實，思考單純的形式美，並把畫作的「構成性」本身作為美學表現的主體。這種反轉手法，令人耳目一新。例如，〈舞躍˙ 森林〉，他以線條的組構實驗，描繪繁複的樹林景象，而其中不言自明的韻律感，反成最搶眼的表現。左右兩圖並置，間以傳統的留白，再補上書法文字，同時連接與分割左右兩側，整體呈現，既傳統又現代，將繪畫形式與觀看思維同時展出，既新鮮又有啟發性。

　　莊連東在畫面的呈現上也變化多端。不只單張表現，有時他也以長卷敘事的方式來表現畫意。例如，〈嬉˙ 遊記〉以雁鳥飛行，隱喻美國的行旅。傳統《西遊記》的故事本身就是一個旅行與成長的隱喻。莊連東將八張直圖並置排列，構成一則長卷「敘事」（narrative）。敘事有別於單純對事物表象的摹寫，敘事帶著強烈的感情與個人觀點，把一連串的片段生活紀錄，組織成一個有溫度的「故事」（story）。〈嬉˙ 遊記〉取《西遊記》的諧音，暗表自己的美國西行故事。另在〈思樂園〉，他以分割的小畫面組構成一張大畫，探索部分與全體的辯證關係。〈嘗鮮〉以紅蝦為題的色塊組合，頗具畢卡索和布拉克的立體主義精神，傳統中國彩墨也可以有如此西方的表現，頗具創意。另〈蓮緣• 圓蓮-- 圓〉中圓形構圖的實驗，也能創造一系列和諧的美。莊連東也把書法帶進畫裡，讓書法成為畫面的主體之一。在「圖像。文字。相對論」系列。他試圖融合彩墨與書法，讓書畫合一，從傳統中提煉精華文化元素，注入當代的創作。例如，〈雨後春筍〉尤具創意，新筍的形象與書法筆畫融合為一，互相爭輝也相互增補，構成佳作。

　　莊連東也開啟觀看角度的實驗。他善於運用多重視點的觀看方法，例如在〈閱讀˙ 海港圖像紀錄〉，他將不同角度所見的船舶並置在同一畫面，創造一個豐富的漁港意象。他採用由上而下的俯瞰，描繪船隻，但以仰視角度描寫燈塔及水平視野來記錄水岸拱形建築，這些交錯的視點，創造一個既虛幻又真實的世界，突破單一視點的觀看侷限，尤為精彩。這種多元視點的構圖法，賦予畫家許多的創意空間，他可以讓想像自由飛翔，或以不可能的角度來組構一個全新的意象。他可以平行遠眺，創造視野開闊的氣勢，如〈壯闊山河- 跨域．遠行〉，也可以擺脫具象限制，以抽象組構，進行由外而內的自省，探索藝術的純粹性。莊連東善於經營畫面的組構，這也成為他的繪畫特色之一。他利用視點的轉移與多重畫面的並置手法，創造一個富有想像空間的畫面。許多不合理的並存，在藝術的轉化裡得到完美的詮釋。這些不合理的呈現，背離寫實主義的規範，反而多少帶著「超現實」（surreal） 的意味。這些只能在夢境中出現的畫面，反而在莊連東刻意的經營下，呈現一種潛意識的流淌，一種直覺的率性而行，一種精神的純粹與自主，一種對絕對真實的追求。

　　英國浪漫詩人濟慈 （John Keats, 1795-1821）說：「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 這就是你們在世上所知，也是應該知道的一切。」（“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 and all ye need to know.”）。 詩人透過一隻古瓶上的浮雕故事，探究神話、愛情、理想、生命、時間和藝術的關係，省思生命變遷與藝術永恆，彰顯藝術的美與生活的真。莊連東的創作也有相似對真與美的追求。

3. 回歸本源

　　對一位成熟的藝術家而言，「畫甚麼」（what） 比「如何畫」（how） 挑戰更大。技藝經過磨練，大抵可以滿足「如何畫」的要求，但是「畫甚麼」則需要回到藝術家的認知、胸懷與自我定位上去考量。一幅畫除了水墨、筆法、色彩、造型的組構之外，必有藝術家想說的故事、想傳達的意義和想表現的感情。好的作品大抵也可表現出藝術家對生命的思索、對社會和自然環境的關懷。換言之，一個成熟藝術家的思想深度、道德情操和人文素養，會在創作裡表現出他對生命、歷史、文化、土地的態度。莊連東的創作也不例外，從生命起源、成長歷練到教育服務，從古典世界到常民生活，從懷舊到當代文化洗禮，從表象觀察進入文化的深層結構，都可以看見他將深度的反思，化作一張張精彩的畫作。

　　探索生命起源，在「生命。存在。悲喜情」系列，莊連東透過一連串小鴨、青蛙、小魚、白鶴、草蝦、蜜蜂、瓢蟲、蘭花的生長，來隱喻生命。例如在〈對語〉裡，從種子落地到絲瓜萌芽、開花、結果到死亡，他以縱向切面的解剖圖方式，描繪地下的根莖和長在地上的葉脈，彰顯生命中可見與不可見的兩個部分，缺一不可。對生命的省思，也可以在「引喻。抒懷。說紅塵」系列中見到。這個系列以鴿子的一生為描寫主題，也是一則鴿子的寓言，從蛋的孵化，到嗷嗷待哺的小鳥，到有了自己的飛翔天空的成鳥，但最後的鳥屍排列，隱喻生命的樂章盡在生滅之間。他從傳統文化和常民生活挖掘創作題材。例如，在「戲夢。風雲。笑談間」系列，他以民俗戲曲來看戲夢人生，暗喻人生就是一場戲，每個人按照自己的腳色，盡力演好自己的戲就功德圓滿了。他把布袋戲和皮影戲人物，平劇臉譜，生旦丑角，各路英雄鬼神，拿來隱喻人生百態。這些畫面的呈現手法，變化多端，本身也是一場大戲。

　　莊連東的故鄉在彰化溪湖。在「田園。童年。記憶處」系列，他描繪鄉野農作物，幾幅大畫如〈觀照˙ 田園生息交鋒極〉、〈秋實〉和〈舞動〉充分展現他的筆墨功夫及他對童年故鄉的熟捻與深情，幾幅大作極盡線條之美，看似雜亂的作物，細看之下，卻又亂中有序，自有一股恬適的節奏之美。

III. 生命共同體

　　這些來自家園、文化與生命的省思，大抵都根植於他對台灣這片土地的愛。他的寫生腳步踏遍全台，包括離島的金門。他一筆一畫，記錄臺灣山川、土地、人文的精采面貌。在他的彩筆揮灑下，玉山風雲變幻的雄姿，躍然紙上。土城桐花的五月雪，樹上與水下互相映襯，白色的飄零，極其夢幻。隱身在樹海之中的承天寺，禪機無限。金門民宅的閩南紅磚燕尾，躲在木麻黃的針葉後面，帶著幾分羞澀的美。初鹿牧場遠眺，曲線構圖，台東縱谷的蜿蜒風光，盡收眼底。深色的梯田茶園層層上升，搭配悠閒吃草的乳牛，使人忘憂。大鵬灣的濕地公園意象，不同層次的綠和水面下的倒影，相映成趣。當然還有他故鄉的八卦山大佛，法相莊嚴。

　　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他的台灣之愛，也擴展了他的全球意識。「島嶼。水光。話史話」和「斷裂。遷徙。美國行」兩個系列互相呼應，展現他立足臺灣胸懷世界的氣度。巨幅大作〈歷史刻度〉，展現他對文化流傳承與創新的思考，歷史記錄人不同時代留下來的足跡，這隱約也傳達他認真思考，做為一位彩墨藝術家的歷史定位問題。他以歷史縱深的角度省思個人、社群、民族、國家、地球的關係。在〈南島史詩―環視。島語〉這幅巨作裡，莊連東以島語/ 島嶼的雙關語，讓臺灣島嶼自己發聲，說自己的故事。台灣歷史不只是四百年的漢人文化，還可以往前推到史前文化。臺灣是南島民族的故鄉，從最遙遠的過去到現在，無數人在此落腳耕耘，在此休養生息，在此組建家園，在此孕育出一份生命共同體的感情。在南島系列，莊連東以水光將圖畫上下分割，形成一個雙重的畫面。這是一系列創意十足的手法，原本看不見的水下世界，一一現身。像一條地平線，這個顯隱二分的切割，也同時擴展了我們的觀看視域。海明威的寫作，有所謂的「冰山理論」，他只寫故事表層的八分之一 ，另外八分之七隱藏在文本之下，等待慧心的讀者去發掘。莊連東的畫作也有類似的風格思維。我們必須潛入其畫作之後之下，才能略窺一二其精妙之處。

　　這種二分的構圖，看似分割，卻帶著更多連結的意識。我們可以從三個切面來理解莊連東這一系列的思維：

1. 文化的連結：

　　文化與生活，互為裡表。文化是生活在歷史縱深裡的積累，它代表一個民族的精神、認同與價值。它具有延續性，但也在不同的地理時空中，持續演化。水墨藝術也在中華文化的傳承裡不斷變遷。如在〈靈島毓秀--2〉畫中，莊連東將水面上的現代景觀和水線下的岩層並置，形成一個具有縱深的畫面。他在岩層上刻畫代表中華文化的龍、鳳、戰馬、書法文字等圖騰，提醒我們過去文化的積累，已經成為我們文化認同的集體潛意識。這系列的臺灣的山川大地，都往下接到地底下的文化層，這種歷史延續的隱喻，創造了台灣文化的「無盡藏」意象。文化也是認同，莊連東作為一個彰化人，也巧妙把自己先祖移民屯墾的史實融入〈撫島懷遠―磺溪〉畫中，橫渡黑水溝的戎克船和水線下彰化街、鹿港街、員林街和溪湖莊，連結成台灣新故鄉的移民歷史與文化本源。

2. 土地的連結：

　　「島嶼。水光。話史話」系列的畫作，以凸出水面的部分臺灣山川和水面下大面積的岩層做對比。臺灣四面環海，總給人漂流的聯想，但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也隱射水面下更宏大的世界。臺灣看似孤立，其實水下的岩盤卻與整個地心連成一體，也把世界各地連結在一起，這種全球一體的想像與隱喻，在他的畫作裡得到彰顯。台灣也在地下的深層結構裡，和全球同枝連命，成為不可分割的一環。水線下的世界，除了文化層的圖騰，也有自然生物的遺跡。莊連東把地球表面的人為世界與海底的生物化石連結成一道歷史縱線（圖89），象徵生命的演化與變遷，地球歷史的亙古與人世的渺小。地球上的我們，面對浩瀚宇宙，能不謙卑？

3. 生命的連結：

　　研究民族主義的著名學者安德森（ Benedict Anderson, 1936-2015） 在他的大作《想像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裡提出，一個民族的聚合根植於其人民對未來有著共同的想像與期待。人們雖有不同的語言、信仰、族群，但透過媒體報紙文字小說的閱讀，可以建立共同的生命認知。生活在同個島上的台灣人民，也是如此。莊連東以島嶼天光來隱喻臺灣的主體認知，建構台灣的原鄉人情結。例如，在〈靈島毓秀〉的系列，他把台灣的過去與現代連結成不可分割的畫面，營造一個「生命共同體」的臺灣想像。生活在臺灣這塊土地人們，人人都是共生共榮的一份子。

IV. 跨界旅行

　　這是個全球在地化的時代 （glocalization），本土與國際也以一種辯證的方式互相建構，沒有人能自外於世界。弔詭的是，最在地的文化，才是最全球的。發揮自己的文化特色，才能擁有全球化的話語權。水墨藝術作為最具傳統的中華文化之一，最獲西方人欣賞，也最能代表東方藝術。

　　莊連東酷愛旅行寫生，在許多國家留下足跡，也留下許多精彩的創作。他也到美國大學擔任交換教授，把臺灣的彩墨藝術介紹給美國學界，也接受美國異文化的衝擊與洗禮，並把美國的生活和學習轉化為創作養分與動力。〈斷裂。遷徙。美國行〉系列的創作，就是他的美國行的成果。旅行就是一種改變觀看世界角度的方法，旅行的意義在於不同的地理時空中，學習從「他者」（the other） 的立場來觀看自己。旅行在跨越不同的邊界時，常把自己擺在一個臨界的狀態（liminal），一種介於自我與他者、故土與異鄉、斷裂與連接的第三空間，以最強烈的感情與感知去理解並改變這個世界和自己。所有的疆界都是想像的產物，它存在的目的就在等待人們去打破或超越它。這趟美國遠行是中西文化的跨越，他把自己拋進一個陌生的異國文化裡，在語言、文化、習慣與價值不同的國度，離開自己熟悉的母國文化，被迫掙扎著要去適應求生，這種體驗也激發他的創作潛能，省思傳統與當代、斷裂與融合的可能性，展現自己創作的時代精神。莊連東離開島國臺灣，在美國雄渾壯闊的地理空間生活，遠行所帶來的眼界胸懷和文化跨域的衝擊，也默默改變了他的藝術思維。他以西方景物入畫，如畫麥迪遜景色的〈訪勝〉，有別於中式園林傳統，也帶來新的感知。他融合中西的表現概念，大面積的黃樹林仍占了八成的畫面，希臘式建築與鐘樓圓頂隱藏在背景中，這種西式風景，卻帶著中式的欲言又止，反而說的更多，更有餘韻。隱藏在樹林中紅色教堂的〈尋幽〉圖，也有類似的情趣。

　　在西方世界，莊連東似乎放開很多的束縛，充分享受解放的自由，暢快表達自己的感情。這趟遠行可以〈美國演義〉來總結，他的取材更廣，畫風更自由，寫實、寫意、抽象、設計等表現，掌控自如。在這張圖裡，人物融入畫面，隱藏在流淌的顏色與交織的線條中，構成一個和諧的空間，傳遞著典範與變遷競逐的趣味。旅行的移動與跨界經驗，也影響了他對媒材實驗與空間展現的思維。他打破各種媒材之間的界線，引入雕塑概念進行立體畫的創作，也帶進燈光的光影變化，創造空間穿透的虛實遊戲。這些精彩的媒材運用與空間思維，如萬花筒般，拓展了彩墨創作新的可能性，也了提高了觀賞的趣味。他融合各種媒材與筆墨之外的技法，創造一系列獨特的作品。例如，在《通透靜觀》，他用燈光穿透繪燒布和繪燒紙的空間裝置，創造彩墨展出的新形式。在〈時空演繹- 記．念碑〉裡，他用繪、刻、塑的方法，在木板、紙板、珍珠板、線、膠等材料，進行彩墨創作，他的展示從牆上延伸的地面，極盡空間變形之能事，也給彩墨展出的型態帶來新奇的嘗試。他也用燒、貼、畫、紙、墨、彩來創作〈群英會〉與〈英雄榜〉等作品，以罕見的蜘蛛為主題，進行一系列的探索實驗，創造了彩墨的新感知。

　　水墨的創作一向是在二維的平面紙張開展。莊連東也思考把立體浮雕的概念帶進水墨領域。蜘蛛系列的〈破繭．出新〉就用燒、貼、塑、紙來表現畫作的立體感。蜥蜴系列的〈蜥知• 知悉-1〉更綜合運用繪、塑、貼、彩、墨、白玉土、紙等媒材與技法來表現畫作的浮雕效果。莊連東還選了鸚鵡、蟬、貓頭鷹、鴿子、蝙蝠、梅花鹿、花栗鼠等生物為主題，帶來更多元的趣味。除了生物的題材外，莊連東也不忘常民文化裡剪紙與漢字藝術。在「剪粘。造像。常民頌 裡有精彩的醒獅和舞龍，也有石獅和各種傳統門扣的圖像。這些傳統在他的巧思操作下，一一散發出時代的新趣味。另在「圖像。文字。相對論」系列，他探索圖文共構的表現藝術。西方有言：「千言萬語不如一張圖」（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但反思之，一萬張圖也不能表一個「道」字的意涵。但在莊連東的畫裡，圖與文字可以互相跨界，融合為一，也能兩兩分立，形成有趣的對比。

V. 結語

　　變化多端的莊連東，其實很難定義他。他既溫和，又激進。他為人謙和，尊重傳統，但一方面骨子裡又充滿好奇心，對當代生活的感知異常敏銳，從未停止與時代的脈動共振，也不怕挑釁傳統。他最大的優點是善於融合傳統延續與時代變遷，他的創作調合中西藝術，不拘泥於傳統，不迷信當代，處理任何題材，使用任何媒材，他都能「秀」出自己的風格。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 1865-1939）在他的詩作〈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 裡歌詠藝術永恆。他說流光易逝，永恆難覓。肉身有限，靈魂的追尋，唯有假手藝術與詩歌。他祈求聖靈，接納他進入「永恆的技藝之鄉」（the artifice of eternity），並於此精神與藝術世界裡讚頌「過去的、正在流逝的、或即將到來的一切」（ to sing….Of what is past, or passing, or to come）。誠然，「人生苦短，藝海無涯」（“Art is long and life is short”）。技藝的精進，永無止盡。

　　莊連東此次的展出，總結他目前的彩墨創作成果。創作是一條不歸路，傑出的藝術家總在完善自己、精益求精的道路上。藝術的追求是一場你可以永遠接近但也永遠不能到達的理想，藝術家在這個過程裡得到無盡的折磨與愉悅，但他的生命也於其中得到超越。藝術家的精神，貴在探索未知，創立美學新標準。莊連東遊走在延續與創新、永恆與變遷、創新與破壞、個人與歷史之間，他以彩墨創作為志業，引領臺灣彩墨藝術的未來發展。

　　賞畫是一件「三合一」的活動，它需要觀眾、畫家與畫作三者的良性互動。畫作是觀眾和畫家意識交流與共鳴的媒介，但一件好的作品總是處在一種未完成的狀態。它的完成有待觀眾的熱情參與，讓我們與莊連東共同來完成每一幅畫的創作。